來蘆國的旅游, 對貝蒂是個非常新奇的體驗。

應該說，自從跟著林璞, 離開克科城後, 她本順理成章的人生軌跡，就似乎有了些許的偏移。

在聽到秦奚丹講課，親眼看見昆侖學院的少年們，一個個上躥下跳, 飛天遁地, 一股極其不真實的感覺, 從她的心中生起。

這種感覺, 就和她在聖提爾城裏, 咀嚼泥土，胃裏空虛叫囂, 看著周圍的人因饑餓在地上翻滾一樣。

聖主說，眾生平等, 皆為他之子民。

可她所看見的眾生並不平等, 連她自己, 大使的女兒, 看似擁有很多，卻並不能像蘆國的少年一樣, 自由去學習法術。

如果遇見黑暗事件，她的生命也如此脆弱，和聖提爾城河中的浮屍並無差別。

貝蒂又開始湧上饑餓的感覺，她吃完侍者送上來的紅絲絨蛋糕，心中的饑餓有增無減。她的身體, 好像變成了一個空洞, 任何食物都無法填滿。奇怪的是, 在蘆國的時候，她並不會有這種感覺。

好想好想……

好想好想好想……

貝蒂閉上眼睛，聖提爾城浮腫的屍體，和昆侖學院裏肆意的少年在她眼前反覆閃過。她咬緊下唇，睜開眼睛，快步走到自己的房間，把門鎖上，才從行李的最下層，拿出一本書。

是昆侖學院的教材。

她從學校直接買到的。

在因斯，偷偷學習法術，是一項重罪。

貝蒂不知道自己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情，偷偷買了這本書，帶到了船上來。她翻開書，心想，自己先學一點，等快到因斯的時候，丟到海裏去就行了，誰也不會發現。

幾天後，貝蒂小姐走出了輪渡，踏上自己祖國的陸地。

侍者想要來替她提包，她緊張地往後退了一步，擺手說不用，腳步匆匆地離開。來接她的人很多，無非又大驚小怪地問了很多她的南洲冒險之旅，貝蒂一臉疲憊應酬完，隨即以自己累了的理由脫身。

等獨自一人，貝蒂沒有選擇回家，而是找了一家酒店，鎖上門，拿出了那本書。

她翻動書頁時，心臟砰砰跳動。

上岸前，貝蒂就想把這本名副其實的禁書丟進海裏，然而，她想起自己只差一點，就能掌握第二個法術了，就忍不住把書留了下來。

反正，只要我學會五雷咒，就一定把書丟進垃圾桶。

貝蒂心中確定地想到。

她已經學會了最初級的明目訣，在海上的時候，淺淺用了一次。

深海的海面，出現了一團又一團幽黯的顏色，混沌而扭曲的氣體在海面形成一個又一個奇特的符號，深黑的海水裏似乎傳來低沈的囈語，在她耳畔不斷回旋，呼喚她前往另一個世界。

自從那一次後，貝蒂再也不敢在海上使用明目訣。

但現在她踏上因斯的土地，遍地都是教堂，和值得信賴的神甫。

“我們沐浴在聖主的光輝下。”貝蒂心中說：“所以，應該不會有什麽奇怪的東西吧。”

少女閉上眼睛，雙手合十，祈禱了幾秒後，以一種摻雜著心虛和興奮的覆雜情緒，緩慢睜開雙眼，掃視四周。

“呼……”

她松了一口氣，“果然沒什麽東西，聖主真的在庇護著我們。”

“咚咚咚”。

房門忽然被敲響。她緊張地看過去，聽到侍者送餐的聲音，才放下心，打開了門。

侍者端著餐車，問：“小姐，您的……”

話還沒有說完，他等到的是一聲尖叫，少女瞪大眼睛，臉色慘白，見鬼似的看著他。

“小姐？”他摸了摸自己的臉，“我的臉上有什麽東西嗎？”

貝蒂表情驚恐，突然推開餐車，拔路而逃。

侍者在後面，不解地喊著她。

貝蒂邊跑，腦子裏浮現剛才看見的景象——

那是一張可怕的面孔，沒有眼睛，沒有耳朵，沒有皮膚，像一個血紅的肉球，肉球表面，血管凸起，纏在肉球的表面。一根血管連接肉球，一直往上升，升到天花板的位置，纏著個大大的眼球。

眼球裏血絲密布，死死盯著她。

電梯門在眼前合上，裏面的人看見她跑過來，貼心地按了下鍵，讓電梯門重新打開。

貝蒂停下腳步，臉色煞白。

電梯裏有一面鏡子，借著鏡子倒映出的景象，她能清楚看見，那顆眼珠子，跟在她的身後，飛快沖了過來。

而在電梯當中，一個相同的怪物，就這麽看著她。

怪物身上穿著西裝，是正常的成年男人體型，腦袋卻是一個沒有五官的肉球，肉球上空，抵著天花板的位置，一個大眼球盯著她。

她掌心濕潤，能感受到，從眼球中散發出的惡意與審視。

它們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她，似乎要進行某種裁決。

貝蒂後背被冷汗浸透，攥緊了掌心。

“小姐，”電梯裏的怪物肉球上裂開一條縫隙，吐出人言，“你不進來嗎？你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，需要幫助嗎？”

後面的侍者也跑了過來，關心地詢問：“小姐，請問有什麽可以幫助您的嗎？”

貝蒂只能看著他們靠近，而兩只眼珠子從天花板逐漸折下來，湊到她的面前。

她幾乎要失聲尖叫。

突然，手腕被冰了冰，她低下頭，看見手腕上的黑曜石珠串——是秦老師塞給她的旅行紀念品，聽說在某個寺廟裏開過光。

貝蒂冷靜了一點，轉過身，對侍者說：“沒什麽，我剛才看見了一只蜘蛛，非常害怕，所以才失態了，不好意思，我從小就特別害怕這些東西，有點失態。”

侍者和穿西裝的男人一齊打量著她。

兩顆血淋淋的眼珠子幾乎貼到了她的面前。

貝蒂面不改色，假裝什麽都看不見，捂著嘴，說：“蜘蛛還在嗎？你可以幫我去清理一下嗎？”

侍者終於轉身，口裏說：“真是對不起，小姐，讓您擁有這樣糟糕的體驗……”

找到機會後，貝蒂離開這家酒店。

但是，外面的街道上，每一個人都變成了酒店裏的怪物，她順著那樣血紅的絲線往上看，在天幕之上，鋪滿密密麻麻的眼睛，眼珠咕嚕轉動，監視地面的一切。

貝蒂臉色慘白，幾乎心臟驟停。

自己所以為聖潔而安全的祖國，是這麽一個詭異的地方？

她提起行李箱，快步往前，漫無目的地在街道，不知道去哪裏。路過公園時，她的餘光瞥見，公園的草坪裏多了一尊雕像。

是一尊天使的雕像，垂下的翅膀潔白，流淚的面孔純潔。

貝蒂見過很多天使雕像。

不過，以前公園裏有這座雕像嗎？難道是新加的？

她沒有多想，繼續往前走，路過一個拐角時，又看見了那尊天使像。

貝蒂皺了皺眉，心想，公園裏新加的這批，全是一個款式的天使像？她深吸一口氣，加快了腳步，沒走多遠，身前又出現一個天使像。

她猛地回過頭，後面的天使像已經消失。

再一回頭，路邊的天使像，出現在她的面前。只差幾步的距離，那只慘白僵硬的手，就要觸碰到她的臉頰。

貝蒂心理素質再強大，也不由轉身就跑。

她聽見後面的呼呼聲，似乎是翅膀在扇動。是那個天使雕像嗎？可它明明只是雕像，是石膏制成的死物！

她不敢回頭。

公園長椅上，坐著一個看報的男人。男人戴著高禮帽，微垂著頭，帽檐遮住了面孔。

他站了起來，把報紙卷起，放在手裏夾著，朝貝蒂走過來。

貝蒂震驚地望著他。

這是一個正常的人！腦袋沒有變成肉球的正常人！

男人走了幾步，快速跑過來，抓住她的手腕，拉著她轉身，走向天使。

天使的姿勢已經變了，手裏拿著的箭直直地指向了他們。

貝蒂不知道他是誰，目的是什麽，但她沒有反抗。在詭異亂序的世界，這是她遇到的，唯一一個正常人。

男人牽住她的手後，兩個人徑直穿過了天使雕像。

天使像拿著箭，僵硬地移動，似乎失去目標。

貝蒂想要扭頭看一眼。

男人低聲喝道：“別看，它們是監視者，一點異常，它們就能發現，處理掉你。我是受托來救你的，跟我走就好了，不要出聲，不要到處看。”

貝蒂聽後，就不敢作死了，埋著頭，跟在男人身後。

兩個人一直走，走到一棟外面很平常的房屋。推開院子的門，裏面有一片葳蕤的花園，男人帶著她，走進花園裏的花房中，打開花房的地板，進入一個地洞。

地洞裏又走了一會，一座真主的雕像出現在盡頭。

在雕像之下，十二根潔白的蠟燭散發幽幽的光芒。

蠟燭照亮昏暗的地洞，幽微的光線裏，她看見了一個橢圓形的長桌，還有坐在桌前的幾個人。坐在首席的，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，他披著外袍，低著臉，燭光照亮一根根蒼老的皺褶。

他慢慢擡起臉，渾濁的眼神凝視著貝蒂，用蒼老得辨不清年齡的聲音，緩慢說道：“小姐，歡迎成為瀆神者，歡迎你看清了，世界的真相。”

作者有話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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